胡光武
赏学廖国华先生《哀聶(二)》
卷宗日久已生尘,谁是当年拍板人?
刈韭割头夸准狠,丧心承旨浪经纶。
洗冤曾雪杨乃武,枉死今添聂树斌。
忽忆前朝拉那氏,也曾追责到疆臣!
(载于楚风网版2016年12月精华集结帖)
廖国华先生作《哀聶》计三章,上录为第二章。三章哀聶,廖先生发布了两次,时隔11年。两发皆有序,序皆不长,却将创作和再发的背景说得明明白白。笔者自忖不能,故抄录于此:
首序:“聂树斌,十年前以强奸杀人罪被处死刑,现真凶归案。其为农家子,时年方二一,言辞木讷。”
二序:“写于2005年,曾以为此案已结,近日才知由河北移案山东重审。悲夫!夺一命何易,雪一冤何难!此组曾发2005年<中华诗词>第七期栏目头条及岷峨当代等刊,计<哀聂><庆佘><悲滕>共九章。”
《哀聶》三章首发时曾为《中华诗词》等多个刊物作重头稿件发表,此次重发,即为楚风网版举为精品,可见作品之佳为诸多诗家所认可。三章佳作中,笔者最为推崇这第二章。诵读多番,以为这第二章有五个方面的特点:
一、明白晓畅而耐读耐品
这首作品从字词上看无一不是最常用、最普通的,特别是第二句中的“拍板”一词,更是少见于大雅之堂的口语或白话文中的“常词”。从句子上看,除却第四句,无一不与平常说话一般,无一需要注释或解释,特别是首联“卷宗日久已生尘,谁是当年拍板人?”简直就像脱口一说似的。
颔联的对句“丧心承旨浪经纶”,可能是全诗中唯一比较书面语言的句子。就是这个比较书面的句子,所用字、词也都是很普通、很常用的,字面上的句意也是很简单明了的。颈联出句中的“刈”,可能是全诗中唯一会被当作生僻字的,其实它也是一个常用字,只不过它如同“俺”字一样,是北方语言中的常用字。
尾联中的“拉那氏”一词因为颠倒了“那拉”二字的位置,可能是全诗中唯一需要说明的词语。拉那氏即叶赫那拉氏,著名的慈禧太后。“那拉”为满语音译,作品为声调故将二字换位,译为“拉那”无可非议。譬如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就有译作“欧巴马”的。
所以,无论是从字词,还是从句子看,这个《哀聶》第二章都可以说一首白话入诗的作品,再加上短而简明的二序,更是完全不需要像其他一些作品一样,在字面上对每联每句进行解读了。白话入诗好不好?笔者以为,白话也好,文言也罢;俗语也好,雅词也罢,都是构成诗词的材料,组合得好则好,组合得差则孬。
一般来说,白话入诗的作品每每流于浅显单薄,让人一眼看穿,少有余味,僻如笔者。而廖先生的这个作品,读起来明白晓畅,品起来却深厚广博;雅者见之不俗,俗者见之不酸;雅者品为“白雪”,俗者读是“巴人”,可谓雅俗共赏,白话用得恰到好处。本文后面的内容,可以看着是对这一观点的解读。
二、篇幅短小而内容丰富
格
律诗词相对于其他文体来说,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篇幅一般很小。优秀的诗人、词家往往能用这极小的篇幅,表达出极其丰富的内容。小篇幅大容量,是优秀诗词作品的一个基本要件。
传说刘邦交给韩信一方尺幅,并说,你能在这上面画多少兵,我就给你多少兵。韩信不假思索,挥笔画了一幅帅字旗迎风出城门的画。这首诗作的首联,同传说中的韩信幅画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卷宗日久已生尘,谁是当年拍板人?”这个字词普通,句子平常的首联,却让人感觉到下面会有一个久远故事,且这个故事是褒是贬,是颂是刺,又毫无迹象,这就让人不由得宁心倾耳以待。平平而起,明白如话的两句诗,给了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
“刈韭割头夸准狠,丧心承旨浪经纶”。据说聶被“割头”而枉死后,有不少办案者立功受奖,得到提拔重用,有媒体则作正面典型以大幅版面发长篇报道予以了大肆彰扬。韭菜是割完一茬又长一茬的作物,人头割后是不可复长的。把不可复长的人头等同割完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割得那样准、那样狠,割后还大肆夸耀,再加上对句的“承旨”和“浪经纶”,这就把多级和多个部门的某些司法者枉顾国法、草菅人命情状演绎到了极致,把某些媒体、某些媒体人枉顾事实、漠视生命的情状演绎到了极致。
“洗冤曾雪杨乃武,枉死今添聂树斌”。颈联十四个字囊括了一古一今,一洗冤一沉冤的两个复杂的故事。不仅如此,我们还能够深深体会到,在这寻常的十四个字的字面之下,潜含着深层次的可以言表的、无以言表的和难以尽言的思想、观点和论述,潜含着广阔的思维空间。
三、字词普通而寓意深刻
颔联出句中的 “割头”一词,若是笔者,很可能会用“砍头”、“杀头”等。通常来说,草用割,柴用砍,动物用杀,草无疑是最低贱的。稍加品味就可发现,“割头”比“砍头”、“杀头”在感觉上要轻易得多,随便得多,正与前面的“刈韭”、后面的“浪”相呼应。同时,把“割头”与对句中的“承旨”对照起来看,某些公权机关、某些公务人员对上司奴颜婢膝,对平民凶狠残暴的嘴脸可谓一览无余。
“夸准狠”的一个“狠”字,让人不禁猜度一番番审讯的现场和过程。是怎样“狠”的审讯,能让一个无辜的人,作出强奸杀人的认罪供述?是怎样“狠”的审讯,能让一个言辞木讷的人,招供出近乎真实的强奸杀人现场和过程?
如果说“狠”是无情地鞭笞,那么,“准”就是辛辣的讽刺。案子经过了公安局侦察预审,检察院批捕起诉,中级法院审判、高级法院核准,但凡这些机关有一个参与部门、一个参与人员在一件事情上搞得“准”了,绝不会发生这起足以令六月飞雪的天大冤案。
“枉死今添聂树斌”的“添”字同样蕴含着深意。这个“添”字,说明这个冤案不是个案,不是独一无二。呼格案、滕兴善案、佘祥林案等多个冤案证明,事实正是如此。这个“添”字还说明,诗作“割头”如“刈韭”的比喻足以成立。
尾联“忽忆前朝拉那氏,也曾追责到疆臣”中的“朝”字别有用意。清朝与当今,隔着一个“蒋家王朝”的民国,似乎说前清、晚清更为合适。其实不然,作品只所以用“朝”,就是强调那是封建王朝。读完尾联再看首联,“拍板人”三字突然变得那么的刺眼,原来它是作品为尾联埋下的伏笔:之所以“夺一命何易,雪一冤何难”,极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做错了不需担责,等若无事;做对或是做错而未被发现,则可立功受奖,名利双收。
四、描述客观而情感浓烈
诗贵有情,更可贵的是把强烈的情感蕴藏于客观的描述之中。在这一方面,《哀聶》之二可当范本。全诗八句,除第四句中个别用词带有些许个人好恶的成分和第二句为疑问句外,其他各句都是客观地讲述事实,就是在用词上也是基本不带个人情绪的。但是品味全诗,可以明显地品味到作者对弱势平民的恤悯,对强权公仆的愤慨,对“雪一冤何难”的谴责,对“夺一命何易”的抨击,对公平正义的深切的期盼与呼唤。
颔联“刈韭割头夸准狠,丧心承旨浪经纶”中,除“丧心”一词略带作者主观倾向外,其他都是对事实的客观讲述。然而,在出句中,不难品出作者对于如“刈韭”一般被“割头”的冤案主角的深切同情。“愤怒出诗人”,在对句中,不难品出作者对于这个冤案的多个层次的制造者们的极大愤慨。
“洗冤曾雪杨乃武,枉死今添聂树斌”, 颈联只是如实地讲述了两个故事,无一字带有个人情绪。但稍加品读就能发现,两诗句讲的是一正一反两个典型案例,而令人尴尬的是,百多年前的清王朝的雪冤案为正面,百多年后的今日的沉冤案例为反面。家天下的人治的封建王朝曾给杨乃武洗刷冤屈,而现代的“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法治社会,却让枉死薄上又添新鬼。作品揭示出这种尴尬,无疑是对聶案制造者逆时代、逆社会的恶劣行径的强烈谴责和无情抨击。
“忽忆前朝拉那氏,也曾追责到疆臣!”据传慈禧曾说杨乃武坏了大清150余名官吏。尾联承接颈联进一步地生发出发人深醒的诘问:在那“刑不上大夫”封建王朝,那个昏庸无能慈禧太后尚且追责追到了相当于现在省级一把手的高官,可是在这“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今天,在聶案上呢?这里,读者仿佛听到了作者对公正与正义的急切呼唤和奋力呐喊。
五、句势跌宕而韵律灵动
“文似看山喜不平”。诗词也属文,是文一种体裁或形式,因而同样是喜不平的。《哀聶》二作为律诗,虽只有四联56字的篇幅,但从文字字面和诵读语气的角度来看,却是两伏两起,掀起了两重波浪。律诗是一种韵文,既为韵,就与音乐相关。音乐中,有一种4/4节拍,其唱音的强度为:强、弱、次强、弱。倘是后拍起音,则为:弱、强、弱、次强。从作品外在表现形式的角度来看,《哀聶》二就是一个后拍起音的乐段。
“卷宗日久已生尘,谁是当年拍板人?”两个诗句的用词、造句都称得上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不会给读者平静的心海,带起一丝涟漪。从字面上看,这个首联完全可以叫做平平而起,完全算得上是一个波谷,一个弱音。
“刈韭割头夸准狠,丧心承旨浪经纶。”哪怕只是在字面上,这两个诗句的前句也带着血色,后句也带着怒气。读到这两个诗句,读者平静的心海顿时会“惊涛扑岸,卷起千堆雪”。从字面上和直接的句意上看,颔联无疑是全诗的最高波峰,全曲的最强乐音。
“洗冤曾雪杨乃武,枉死今添聂树斌。”颈联的两个诗句,作者不带个人情绪地讲了两个故事,大致上可以如叙事一般的平平而过。所以,从读诵诗作的语气语调的角度来看,颈联可以算得上是又一个波谷,又一个弱音。
“忽忆前朝拉那氏,也曾追责到疆臣!” 尾联的出句只是说想起了某个人,这在诵读语气上只能是平平而过。对句则异峰突起:要追责,要追到省级一把手!斩钉截铁,落地有声。一平一起,给这个尾联以次高波峰、次强乐音评语,应该是恰如其分的。
最后就全文补充一条。对于这首作品中的远远不能掩玉的、个人认为的微瑕,笔者本着吹毛求疵的精神,抱着鸡蛋中挑骨头的态度,终于“发掘”出了两点:其一,第四句中的“承旨”、“浪”、“经纶”三词相对来说,比较古典与书面一点,使得这一句与其他各句在语气语态上不是十分的协调。其二,颈联出句和尾联在字面上都是讲杨乃武案,所占篇幅显得过大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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